【评论】笔痕墨迹中的精神意蕴——谈晁海的水墨艺术

　　晁海作为一个艺术家在中国当代艺术中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个案。如果我们要对晁海做一个评价，我想离不开这样两个参照系统：一个是以农民为主题的陕西水墨画家群体，一个是中国现代水墨画家群体。只有在这两个大的参照背景上，我们来评价晁海才有可能接近真实、客观和准确。

　　首先，我们要把他放到陕西这样一个地域背景下来讨论。这个参照背景之所以都必须涉及到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黄土高原，他就是在这块皇天后土上土生土长的一个艺术家。而且在整个西安的水墨画家群体中，有一批这样的画家都是以自己所赖以生存的本土为艺术资源，以农民为主题，以这里深厚的历史文化为背景，像王炎林、张立柱、王有政、郭全忠等等。他们的基本主题都离不开黄土高原，离不开陕北农民。但是他们在艺术上各自都有不同的走向和表现手法，有各自的艺术风格。但就艺术取向而言，晁海在这个群体里面是一个非常突出、非常独特的艺术家。因为他从语言模式、风格特征直到他所寻求的精神意象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他的独树一帜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从另一个参照背景看，即从整个中国现代水墨画家群这个背景看晁海，他同样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艺术家。像他这样一种语言模式，以这样的方式去表达对生命的感悟、对人性的坚韧、对人生的苦难的感悟，能像他这样做的艺术家还是很少。他是放弃了或者说颠覆了传统文人画的原有规范。这个规范就是以“写”为基础，以“线”为骨，或者说就是以“书法用笔”这样一种笔法作为建构画面的基础。讲究线的一波三折、讲究笔墨的技巧等等。但晁海却把传统中最有价值的书法用笔，把传统的那套用笔规范放弃掉了，我觉得这一点特别突出也特别大胆。因此我觉得我们不能从规范的传统笔墨的角度来看他的艺术。他的艺术可以用“笔痕墨迹”四个字来概括。实际上他的作品留给我们的主要印象就是笔与墨的痕迹。从语言的角度看其笔墨的基本特征就是“痕迹”，既不是笔的轻重徐缓，也不是墨的干湿浓淡。所谓“痕迹”，就是它既非传统意义上的用笔，也非传统意义上的用墨，他把传统意义上的线全部放弃掉了，对他来说，不啻是一场语言的彻底的变革，在笔墨的视觉样式上还很少有过的。

　　所以从语言层面看，他所迈出的步伐是很大的。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水墨画的历史，中国绘画从诞生到它的演变过程可以看得出来，早期像魏晋南北朝时代，那个时代虽然真迹没有多少，但是我们从那个时代的画论你可以看到，大量的对作品的评价、品评、描述都是强调用笔。那个时代人们谈论作品的好坏，其实讲的就是你的用笔怎么样，用笔是不是有力或者是不是柔弱，谈的都是用笔。那时候还没有谈到用墨，笔墨这个概念是到唐代才出现的，到了唐代为什么出现了笔和墨相提并论这样一个阶段呢？就是因为唐代出现了王维的“水墨渲淡法”。其实最初的能够独立成体的水墨画就是从王维的水墨渲淡画开始，所谓的水墨渲淡法就是将墨掺合进水，使水渗于墨，使墨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和表现力，这正是水墨画的开始。

　　而晁海的作品我们看到其实他就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了他的一种独特的探寻。所以我觉得水墨画的诞生就是建基于墨法的发展，墨融于水然后有浓淡层次，即张彦远总结的“墨分五色”。就是墨可以分成五种颜色，即可以分出很多层次来。墨已经很丰富、很高雅了，所以不需要色彩了。因为墨可以表现出颜色的感觉来。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甚至在诗歌中都能看到这样的一种水墨趣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像这样的诗句，他不用柳绿花红，而用柳暗花明，实际上就是一幅水墨画。它给你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墨色，浅的、深的、亮的、暗的，这样一种关系。

狐 69cm×69cm 2003年

　　所以水墨画对整个中国文化的影响非常深。你可以从这个演变一直往下看，水墨在演变过程中，实际上笔法是早就奠定了，而演变最多的是墨法，墨法越来越丰富。到了徐渭的大写意，宣纸也发展到对墨的渗透非常敏感，到这种时候水墨画的发展就更为出色。所以整个的发展过程一直到了近现代，像泼墨、泼彩这些都是在墨的发展基础上呈现出来的。我所以简述这个过程就是想说晁海所接续的文脉，他实际上就是从传统的这个脉络上延续过来的，他的做法就是“舍笔求墨”。就是把“用笔”这一根线断掉，他要直接呈现的并不是“用笔”，他所有的用笔都呈现为用墨，都是通过墨的一层一层的加、一层一层的积，最后呈现出那种非常浑厚、非常丰富的一种浑然天成的效果来。这是靠他多年的经验积累，对作为材料的宣纸、墨和水的不断探索、研究，最后寻找到一种理想的效果，一种既非常单纯，又非常深厚，非常丰富，非常透明的效果。就是把多种复杂的、对立的、矛盾的元素结合在一起，使他的画面呈现出只有水墨这样一种独特的材料才能实现的效果。在这里真正体现出一种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

　　所以我觉得晁海在这个方向的探讨是非常有价值的，而且是非常独特的。他在这个层面上，我可以说他的水墨画在现代语言的创造上是很有贡献的。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跟他平行发展的一些线索。比如说田黎明这位重要的艺术家，他对水墨语言的发展是把色融到了水墨里面去，把西方的光影融到水墨里面去，创造出一种很独特的艺术效果，也可以说是在语言层面上做出了很大贡献的。还有一些画家比如像李津，也是在传统水墨中展开他的探索。他的变革是用极其传统的这样一种手法，但却把文人画的高雅颠覆掉了，他就是要画得非常市井气。就是“吃、喝、玩、乐”，就是纯粹的市井生活的俗气，非食即色，最赤裸裸的表现出人的原始的生存欲望。他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大俗去对抗传统文人画的大雅。由此可见当代水墨画家在不同方向上的开拓，既继承了传统的一个方面，同时又颠覆传统的另一个方面。我们返回来再看晁海，他也是这样的，他的整个的根、命脉以及精神其实都是传统的，但是他又不是用传统的方法表现。所以在他的艺术中，呈现的又是很现代的因素，完全属于一种当代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思考，一个当代人对我们祖先创造的上千年的农业文明的思考，我们就是靠的这些父老乡亲们支撑下来的这样一个国家，他们的那种坚韧不拔的毅力，那种忍受苦难的精神，在他的作品中都能够呈现出来。他就是通过这样一种非常单纯的画面处理，最后把它凝固化，把它凝练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

　　所以我们在晁海的作品里看不到琐碎的生活细节，看不到那些表面的农村的生活景象，这些都被他筛选掉了,剩下来的就是那些越来越单纯，越来越简约，就只是一只牛，只是一个人，甚至这样单一的形象最后也被他那些愈益凸显的“笔痕墨迹”所遮蔽，形象被淡化，而这些如碑拓般的笔痕墨迹本身却呈现出一种非常深厚的文化精神，它们已经脱离开那种浅表的意义，进入一种深层的精神拓展。